无光的三十年(31)(1 / 2)
郑辰谨用力抓着白大褂,手心的汗都要把白大褂浸脏了。
张景说:你没有海外经历,以后是根本留不了院的,你别告诉我不想留院!现在出去就是最好的时机,你博后的时候要规培,再之后进了医院,从住院医到住院总,再到主治、副主任、主任,你看这哪一步的时间耽误得起?
张景继续说:我们课题组每年都有去霍普金斯交换的学生,没断过,为的就是能及时跟进那边的视神经研究前沿。你自身很用功,在实验室待了这么久,能力我也看在眼里,去那边学习回来,眼界、方法、技术都会大大提升。
你大一就跑来跟我说,哥哥是我之前的患者,你要跟我研究视神经再生,你想救你哥哥的眼睛,这话我当时听了觉得有点幼稚。张景突然笑了笑,可是又觉得很可爱、很感动。
张景望了一眼医院走廊里来回来去的患者和家属,沉沉地说:我马上退休了,也收不了学生了,但是研究永远退不了休,外面一堆堆的患者等着、盼着,他们比我更着急。
郑辰谨的目光随着张景望去。
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男孩双手直直地悬在身体前方探路,脸上的笑容竟然依然纯真。他身旁的母亲穿着最朴素的衬衫,脸上的黄斑让他们千里寻医的辛苦昭然若揭。
再旁边,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做了眼球摘除。其实,她长得挺秀气的,如果眼睛还在,大抵会是明眸善睐。
还有很多、很多,这一整个走廊,这一整栋楼,这一整个国家。
他看的见那些看不见的人,那些看不见的人却不知道他在看他。
张景说:本来以为小梁能接手,现在她走了。本来以为你能接手,唉
张景伸手指了指走廊上的人,说:你看看这些人,你看看你哥哥,他们的光,可都握在我们手里啊。
第四十七章
从眼科医院出来,郑辰谨没回实习的科室,没去实验室,也没回家,他一个人走到学校的操场上,从慢走到快走,从快走到奔跑。
许易扬是放弃了京城的大好前程来的,是辜负了恩师的厚望来的,就单纯是为了他郑辰谨来的。他为了他来,他为什么不能为他留下来?
即使只是一年,郑辰谨也不想离开,他好不容易重新拥有了这个男孩,他不舍得。
突然,下雨了,很大。操场上其他人一下子作鸟兽散,只有郑辰谨一个人还在一圈圈地跑。
雨浇在身上,很疼,可是郑辰谨知道,没有许易扬眼睛磕在台阶上的时候疼,没有医院的那些病患在无边的黑暗里生活一辈子疼。
如果不将光明许给他和他们,学医还有什么意义,还谈什么初心。
许易扬失明的刺一直扎在郑辰谨心里,飞机上那位他没有抢救回来的林先生从未在他脑中抹去,在医院实习的这一年半经历的那些有心无力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突然,郑辰谨手机里响了一声提示音,是许易扬的消息,他给许易扬设置的强提醒。郑辰谨点开,是一条语音。
辰谨,下雨了,我记得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记得你没带伞吧?那就别来接我了,我在单位捎了一把伞,下了地铁自己走回去就行。放心,我认得路。
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关系和细致,现在,竟成了一把世上最温柔的枪。
郑辰谨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又站起身往地铁站走。
被郑辰谨抓住手的那一刻,许易扬瞬间感受到了他手的冰凉,然后顺着他冰凉的手往他身上摸,惊呼:怎么浑身都湿了!你淋着雨来的?没收到我消息吗?
收到了,就是想来。郑辰谨的声音很沉。
许易扬太熟悉郑辰谨了,马上察觉到不对劲,问:怎么了?
过了好久,郑辰谨才回:没什么,就是想见到你。
许易扬心想绝对有事,于是扯着郑辰谨的衣袖加快脚步回家,仿佛他才是看得见的领路的那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我煮姜糖水给你去去寒。
郑辰谨看着他,想把他一把抱住,可是浑身湿淋淋的,没有力气。
许易扬真的太好了,他要怎么做才对得起他的好,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回到家,郑辰谨听许易扬的话洗了澡、坐在床上喝了他煮的姜糖水。许易扬坐在他身边,听他咕噜咕噜地喝完,然后摸出吹风机,坐在身后帮他吹干他那头短短的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很大,郑辰谨听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许易扬的动作因此在郑辰谨的感官里被放大了,许易扬在郑辰谨头发里的每一次拨动,都是温柔却又有力的,就像他这个人本身。
吹干了头发,许易扬卷号吹风机的电线,放到床头柜上,柔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实习不如意,还是论文的事?
听见郑辰谨不说话,许易扬说:咱们之间不藏秘密,是不是?
郑辰谨还是不说话,许易扬笑了,说:你要想藏秘密就藏好,别让我看出来。你又是淋了一身湿去接我,又是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的,郑医生您这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郑辰谨竟然被他的话逗得轻笑了一下。
自己对情绪的掌控能力实在太差,如果不是许易扬,他的情绪能往何处安放?也难怪在分开的那些年里,他会一次次地失控,泄洪口没了,情绪全堵着,可不就失控么?
郑辰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也放下纠结,将出国的事情和盘托出。
所以你是想去的,对吗?
郑辰谨想到在眼科医院见到的那对母子和那个被摘除眼球的小女孩,轻声道:嗯。但是郑辰谨又马上说:但你是为了我来的穗城,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许易扬摸到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说:你这傻瓜,有能耐考上穗大医学院的聪明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呢?也就只有一年而已,怎么想这么多?
许易扬说:而且,你不用拿我的选择作对比,不是说我为了你来,你就得为我留下。要是这么算数的话,我们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以前许易扬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我推开你了,我成盲人了,你就得还我?到头来,你觉得自己怎么也还不清楚,我也钻进思想的胡同里想不明白,不是么?
我喜欢你这个人,所以我为了你来穗城。我也喜欢你的事业,所以我希望你出去,希望你以后更有能力,去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眼睛。
许易扬把头搭在他肩上,这跟付出不付出没有关系,就是因为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郑辰谨看着他弯弯的笑眼,仿佛看到了光芒,郑辰谨吻了下去。
许易扬。
嗯?
你太好了。
从眼,到唇,到颈,一路向下。
郑辰谨动作依旧激烈,却也格外地温柔,他趴在许易扬背上,全身紧紧地贴着他,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喘着气说: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郑辰谨退出来,把许易扬抱在自己的腿上,换成许易扬喜欢的姿势,头埋进许易扬的颈窝,用力道:不是只有喜欢而已。
听见这话的瞬间,许易扬感受有一滴冰凉的泪水滴落在了他的后背上,在他背后划出一道长长的痕,很长、很长,从十年前自行车前后座上随风飞扬的黑发,到若干年后黄昏下的白发苍苍。
是爱。
第二天,郑辰谨到张景那儿负荆请罪,张景一个电话打给国际项目办,问题就马上解决了,只要郑辰谨明天把申请递过去,后续都是程序问题。
挂了电话,张景又问郑辰谨论文写得怎样了,郑辰谨说实验有点卡住了,还在试,张景问是哪里卡住了,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
末了,张景说:下周我和几个老师要一起去西藏医援,可以带几个学生,你这情况,还是留在学校好好写论文吧,我就带你颜师兄、陶师姐和黄师弟去吧。
晚上,郑辰谨和许易扬说了这个事,许易扬听了也表示可惜:西藏的星星一定很漂亮吧。
而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脑子里大概想的是同一个画面,江村的星星,依偎的少年,纯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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